2013年1月10日 星期四

【龍蛋】第六章



「好壯觀啊!老爸,你看那座建築!你看這個雕刻!你看那個美女!」

「兒啊,那怎麼看都是男人呀。」

「這是我這輩子看過最雄偉的城市了!啊,偉大的裸媽城!」

「兒啊,是羅馬城。」


依羅墨斯搖著頭,又來了兩個滿身風塵的帕斯人,正吊著下巴瞪著大眼,對每一件映入眼簾的事物大驚小怪,像鄉巴佬一樣。其中一個年輕的還在頭上包了好怪的頭巾,讓一個頭看起來有兩個那麼大。這年頭來羅馬的什麼人都有,元老院也不怎麼干預,反而還提倡什麼女奴澡堂服務大特價,還只有優惠給外地人!讓人想到就咬牙切齒。

下次上澡堂希望也有女奴服務啊,如果纏條蛇還是帶隻貓的就更好了。依羅墨斯邊想邊流著口水。只可惜他是個學者,或者更正確的來說,他是個貧窮的學者。

一聲怒吼把他拉回現實。

「民主──我的好羅馬公民,民主是被窮人統治、為窮人而統治!你說,能把權力交給連自己肚子都填不飽的平民嗎?」講壇的一邊,一位地中海禿頭的哲學家用洪亮的聲音說道,「你說你願意將我們偉大的羅馬讓給奴隸統治嗎?願意受平民統治嗎?你說你願意給像這種骨瘦如柴的傢伙統治嗎?」

依羅墨斯愣了一下,為什麼要指他?

「阿睿斯脫脫,那是我的學生。」依羅墨斯的老師──戴墨斯克拉圖斯──雙手環著胸說。

「噢,對不起!」地中海禿的哲學家連忙指向廣場另外一邊的奴隸量販賣場,繼續洪聲說:「羅馬公民,請摸著你的心想想,你願意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人統治嗎!」

「我反駁,阿睿斯脫脫,」戴墨斯克拉圖斯用力舉起食指,「我主張人人平等,公民平民一視同仁!」他用手在空中使力平劃一刀。「難道平民就沒有為羅馬盡一份心力?你否認嗎?不否認的話,為什麼他們不能有聲音?」

依羅墨斯在一旁都快睡著了,就是兩個老頭一下子食指、一下子手刀,口飛橫沫地來來去去,講到天黑也沒完沒了。老實說,他覺得無聊透頂。至於他怎麼會變成戴墨斯克拉圖斯的學生,落得天天要和老師在豔陽下的廣場與人口水戰的起因,說來可悲。

其實,他是個懷抱著理想的人,心中的壯志,絕不輸給那些野心比天高的古老家族。出身公民家的依羅墨斯,從小就喜愛動物,只要能找到的動物他全養了,差點還把家裡搞到破產。基於對動物的熱愛,依羅墨斯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落實人類與動物的平權。

只可惜,這年代光有理想不夠,飯碗也得顧。身體瘦弱無法從軍,家裡乾脆慫恿他投身學術界,去哪個學者門下當徒弟,好為羅馬做點貢獻。奇怪的是,在他離家後兩天,他養的所有動物竟然跟著不翼而飛。他母親在信裡說,牠們一定是按耐不住寂寞,全跑出去找他,結果在城裡迷路了。他聽了之後便滿懷欣喜的等待,只是這一等讓他等了好多年。

總之,夢想和現實是有距離的,但起碼戴墨斯克拉圖斯也是平權追求者,有點交集總比沒有好。

「⋯⋯看來我們無法達成共識,我要求用哲思的腕力較量!」比完手刀和食指之後,阿睿斯脫脫揮手招來了一旁的壯奴隸。

又來了!依羅墨斯一掌拍在額頭上。

這時戴墨斯克拉圖斯也不甘示弱,招來一個更壯的奴隸:「平等終將獲得勝利!力量將掌握在人民手中!」食指、食指、手刀。

「哈!自己擁有奴隸,還遑論平等!」阿睿斯脫脫指著戴墨斯克拉圖斯大喊。

「我奴隸名叫『平等』,你有啥意見啊?」戴墨斯克拉圖斯挺著胸回喊:「比你那假掰的名字好多了,什麼哲思的!」

兩老怒瞪了一會兒。

「去吧,哲思!」

「上啊!平等!」

兩個壯漢在小桌前面對面坐了下來,各自伸出右手互握,手肘擱在桌面。依羅墨斯充當裁判,他數到三,兩名壯奴隸立即使盡吃奶的力氣,比腕力!

兩個老頭子在一旁瘋狂地替自己奴隸加油,不忘重新用手刀與食指闡述一次他們的論點,引來廣場觀眾大量圍觀,很快地,戴墨斯克拉圖斯特地為比贏腕力買來的高盧人占了上風,勝負馬上揭曉。圍觀民眾發出一陣熱烈喝采,喊著:平等勝利!平等勝利!一些錢幣飛過來,砸中了依羅墨斯的額頭,怒得他撿起來全丟回去。

好不容易撐到廣場辯論結束,依羅墨斯揉著民主勝利換來的滿頭包,忙碌地為老師收起擺出來賺外快的文集卷軸──這不是奴隸的工作嗎?偏偏戴墨斯克拉圖斯一向不喜歡奴隸的手弄髒他的大作,只好一切由身為高貴羅馬公民的依羅墨斯代勞。累死了,弄完他可要到酒館去好好喝一杯。就在這麼下定決心的同時,戴墨斯克拉圖斯挺著渾圓的大肚腩走了過來。

「依羅墨斯呀!」戴墨斯克拉圖斯一手撐著腰,另一手摸了摸蓄著小山羊鬍的下巴:「我說,你昨天交來的那篇《羅馬民主落實評估泛論》⋯⋯」

「是⋯⋯」竟然在這種時候提到他的論文,正在把卷軸箱搬上拖車的瘦削青年,驚嚇得差點閃到腰:「有、有什麼問題嗎?老師。」

「你提到的缺陷分析,和阿睿斯脫脫的論點可是不謀而合呀──我現在想了想還真是如此。」老學者望向明亮的午後天空。

「老師,評估方面就像您指導的,我參考了不少著作。目的是綜合各家學者的觀點比較⋯⋯比較⋯⋯」看見戴墨斯克拉圖斯殺氣凌人的豆子眼,話很自然地全卡在依羅墨斯的喉嚨中,怎麼也出不來。他的潛意識仍為了自己的飯碗著想,遏止了任何會丟掉吃飯傢伙的行為,無論是否出於良知。

「咱們學派推崇民主!」老師說。

「是。」

「那就給我多寫點民主的好處!」

「是。」

「寫成這樣我要怎麼署名?你說是不是?」

「是。」

「那快回去把那些缺陷論點的地方全部重寫,好好潤,直接推翻它們,懂嗎?」

「是。」

「明天交上來,知不知道?這次再拖稿交不出來,學術界你別待了,不如出海找大魷魚去!」

「是⋯⋯」

依羅墨斯在心中暗暗向悠閒的羅馬午後與冰涼葡萄酒道別,垂著肩走回學院。

民主學派畢竟在羅馬並不風行,經費也就那麼一點點,只有戴墨斯克拉圖斯被分配到一間書卷滿到變成地板一部份的狹窄研究室,身為卑微學術助理的依羅墨斯只好另尋空間。

不知是幸與不幸,學院特許他使用積塵許久的地窖,想必是這年頭連清潔工也漲價了,無奈學院裡多的是不許奴隸碰書的潔癖。因此依羅墨斯付出了幾個月的免費勞力,在腐爛發霉的書堆中清出一個小空間,擺了張簡陋的工作桌,日夜泡在這裡趕論文。

他從老師的研究室裡將十呎長的論文稿扛了回來,氣憤地丟在桌上。缺陷分析要重寫,那不是五呎嗎想到這裡他簡直要抓狂了。說文章要中肯詳細的也是戴墨斯克拉圖斯,他只是照做而已。死老頭現在說刪就刪,那可是好多個月不見天日的心血啊

他有時還真希望自己乾脆到海上獵大魷魚算了,起碼那能激起自己對動物的熱情火花。只不過聽說船上水手航海一久,坐立難耐,專找他這種白淨弱雞洩慾。就算運氣差真的被使用了,還不像在羅馬能以公民身分告到底求償索賠。但慘事也遵從一山比一山高的宇宙定則,獵魷魚不成還有傳說中的兵單等著。算了,還是改論文吧。

依羅墨斯從抽屜撈出一個銀牌燈球──迦太基有名的銀色工廠出產,號稱便宜實用的燈款──圓圓的玻璃球頂端,有個外刻螺旋紋的銀塞,塞子朝內那頭還有些奇怪的金屬線,彎成鋸齒狀。這當然又是學院的另一項經費節省計劃。便宜歸便宜,不怎麼好用就是了。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移除銀塞,將玻璃球放在特製的燈架上,倒入自費燈油,插條燈蕊,點上火。

在微弱的燈光下,與腐朽霉味為伍,依羅墨斯認命地開始工作。

通常,謬思女神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棄人而去,對許多人來說,這是比命運三女神的家常便飯還狠的玩笑──讓人懷疑她們根本就是同一掛擺不同招牌,跨客群搶佔香火市場──對面臨最後死線、攸關下個月會不會出海找大魷魚的依羅墨斯尤其如此。

他坐在黑暗的地窖中,感覺自己已經待了三天三夜之久。銀燈球中的油燒乾,微火無聲地熄了,論文卻還是一片空白。飢餓逐漸占據腦海讓他無法思考,腹中的燒灼感提醒著自己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再餓下去恐怕連脊椎都要沒了。不行,非得覓食去。依羅墨斯把論文捲起,筆墨帶著──換個環境或許謬思女神會可憐他一次,他不禁在心中苦苦哀求。

爬出地窖,溫暖的午後陽光仍灑在學院四周的草地上。依羅墨斯看了看地上的日晷,抓著膨鬆栗色亂髮傻笑,原來才過一個小時。不過既然已經在路上了,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頭,依羅墨斯踏上了熱鬧吵雜的市民廣場。他無法自制地靠近路旁,逗弄起反皮草教為宣傳教義而帶著出來的兔子。若他們打算利用毛茸茸白兔的可愛來募款,依羅墨斯倒很甘願捐獻幾枚硬幣,順便厚臉皮問他們賣不賣,結果不意外的遭冷眼驅趕。

廣場一邊的元老院門外,一座剛立不久的執政官石雕像,背後掛著一對翅膀,緩慢地拍動著。這又是一項迦太基產品──通體鐵造的銀翼LUX,流線造型奢華極致。美妙的翼身用鐵線和一些拉哩啦雜皮革銀片的東西構成,仿成精密細膩的鳥翅,也不知道能做什麼,裝在那裡啪噠啪噠的,拍幾天就停擺了,一個月得換兩三副新翼。元老院不是在叫窮、喊著要復甦經濟嗎?怎麼偏偏花人民的血汗錢買些用幾天就得丟的昂貴廢物?依羅墨斯還聽說,自從迦太基的新奇商品風靡羅馬到現在,城郊的垃圾堆疊的都要比托勒密的金字塔高了,也太不經用了吧這些東西,雖然是很有趣沒錯啦……

那邊石台上的人又搬了桌子要比腕力,可惜距離太遠又太吵,聽不見辯論內容。依羅墨斯繼續環視著周遭酒館,餓昏了頭,實在打不定要吃什麼。

就在此時,一對傲人雙峰映入了他的眼簾。

不,是兩對!

熱血瞬間衝腦,依羅墨斯感到自己的頭殼快爆炸了。

「駱駝!」他興奮地大叫出聲。

因為城市房舍空間有限的緣故,依羅墨斯從沒養過駱駝,只能偶爾到市集望著帕斯商旅牽著那巨大的土黃色動物來去乾過癮。真想到阿拉比亞駱駝市集看看,買一大群回來,要牠們輪流在戴墨斯克拉圖斯臉上吐口水,讓那老頭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平權。依羅墨斯癡癡幻想著,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雙腳正帶著他朝那兩隻英俊健壯的美麗生物走去。真是漂亮呀,好柔軟的毛!

周遭的路人看見那嘴角滴著口水、用臉磨擦著駱駝頸的有為羅馬青年,不禁嘆了口氣,不約而同地想:社會病了,而且病的不輕──明明引進了那麼多迦太基乾淨健康的環保銀牌動物伴侶,猥褻事件卻依舊在羅馬街頭大庭廣眾之下發生,噁心!再說端正社會風氣不正是執政官的責任?老讓我們這些善良老百姓受這種惡劣癖好毒害,真是不負責任的政府,一天到晚混吃等死到底有沒有在做事啊!啊不過當然啦,我家兒子/侄子/孫子最近也到了騎馬打仗或者帶著綿羊去野餐的年紀,人遠在外地總是會有些孤獨的嘛,但那畢竟是特殊狀況,和那些猥褻的傢伙才不一樣咧⋯⋯之後,才低下頭速速通過。

有人牽動了駱駝,駝獸哼了聲,開始向前走。

「等等,不要走!」依羅墨斯對著駱駝說。

但回過身的卻是牽駱駝的人──單純因為依羅墨斯講的是拉丁語而非駱駝語──那人身材並不高大,導致依羅墨斯從頭到尾都沒有注意到駱駝有主人,儘管那是十分淺顯易見的事實。那人拉下臉上的防沙罩布,說:「有事嗎?」

短時間內,依羅墨斯感受到了第二次溫暖滿溢、讓他頭昏腦脹的愛戀與熱情。

是美女。

──與動物為伍的美女!

這下子依羅墨斯十分確定自己對眼前這位相貌清秀、濃眉大眼、臉色紅潤、長髮烏黑、充滿東方色彩、牽著兩頭駱駝的女孩一見鍾情。就在他被瞬間的一秒愛情沖昏頭,連口水都還沒擦掉便準備單膝下跪向女孩求婚、決定一輩子要與她長相廝守養駱駝時,女孩冷冷開口,操著流利的拉丁語說:「欸,瘦皮猴──不用看別人,沒錯,就是你!知道哪裡可以寄放駱駝嗎?」

「知道啊,就在那條街走過去轉角就是了。」因為一臉憨厚而時常被觀光客叫住問路的羅馬青年反射性地回答。啊,不對,是異國美女和駱駝耶,就這麼放棄機會,他一定會一輩子恨死自己。「那個⋯⋯我、我⋯⋯我帶妳去好了!」

還算挺順利地,依羅墨斯領著女孩到附近的駝獸寄託處寄駱駝,闊氣的幫她付清寄放費用,包括餵食加洗剪燙順道修指甲的套裝服務。此外還得多給小費,請寄託處人員順道餵餵女孩那養在駝籃中、臉上掛個玻璃片、從頭到尾不停喊著「老爺少爺在哪裡」的帕斯大嬸。

早把趕論文一事拋諸腦後的羅馬青年,開心地帶女孩上市民廣場最高級的酒館,點了兩大壺葡萄佳釀和整桌的食物──美女、佳餚、還有駱駝,人生如此美好,又何需多求?至少他在昨天剛發的月薪花完前是這麼想的。

起初女孩並不多話,問了半天也只知道她的名字是瓏恩,來自香格里拉──地理知識貧乏的依羅墨斯不知道香格里拉是哪裡,應該不是個產奇珍異獸的地方,名稱那麼拗口,十之八九是在馬雅隔壁。不過,第一次約會就表現出無知的樣子肯定沒好印象,他打算先裝懂,等回學院時再查書。

於是,他轉移話題,開始滔滔談起自己的歷代寵物或者更精確的說動物友伴,身為平權主義者,他十分在意政治正確的措詞──小至螞蟻,大至馬匹──講起來如數家珍,絕無冷場。瓏恩則坐在一旁靜靜喝著葡萄酒。

兩壺高級佳釀相繼下肚之後──當然是全下了東方女孩的肚,從頭到尾依羅墨斯都只忙著說話──局勢大轉,瓏恩話多了起來,嗓門也突然放大數倍。依羅墨斯開心地認為那是兩人感情交流的開始。

「講到動物友伴,」她那晃著酒杯的手伸出一指,指著依羅墨斯說「我千里迢迢來到西方,就是要找一隻⋯⋯嗝──動物友伴。」

「真的嗎?是什麼動物?」羅馬青年睜亮了眼,洗耳恭聽。喜愛與動物作伴的女孩最美。

「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女孩擺擺手。

「求求妳告訴我!」他越來越好奇了。

「好吧,既然你那麼想聽,我只好勉為其難⋯⋯喂,老闆!再來兩壺好酒!」瓏恩嚷完後,對著酒館老闆甜笑,看著那歡喜合不攏嘴的阿伯前來替她斟酒:「你知道那個曾經一年創下百億業績的香格里拉青春之泉保養系列吧?」

當然知道!依羅墨斯狂點頭。他媽媽以前愛用這牌子的很,生日時什麼都不要,非指定他爸買一年份的青春之泉系列當禮物,不然離婚。好在爸爸在軍團中擔任營將,收入勉強可負擔幾十瓶天價白開水。此外,青春之泉曾經在各大市集廣設專櫃。他記得以前為了幫爸爸備齊媽媽的生日禮物,抱著買不到家庭就要破碎的心情,跑遍全城,就為找一瓶缺貨眼霜的狀況。只是最近不知怎麼的,攤位全收了。也許退流行了吧?話說又回來,媽媽在停用之前,外貌確實維持得像十六歲少女。

「青春之泉的創始人是我曾祖母。」瓏恩哀傷地說「她兩年前離開了這世界。」

「這⋯⋯真是遺憾⋯⋯」

「所以我們家族企業做不下去了。」

「啊?」

「因為世界上根本沒有青春之泉這種東西。」

「什麼?」這麼說媽媽每天往臉上塗的真是白開水。

「是大寶⋯⋯」

「大寶?」現在到底在講什麼。

「大寶是和曾祖母諦約的龍。」

「龍!」傳說中的動物獸神秘的幻獸!終於切入他想聽的重點了。

「對。大寶和曾祖母感情很好,喜歡聽民間愛情故事,每次聽曾祖母那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狗血淋頭的胡謅,都感動得痛哭流涕,讓全家淹大水。你知道,龍在與諦約者親密濃厚無盡的愛之中流下的淚水,具有保持青春的功效吧?」

「我知道。」其實他不知道,但起碼現在知道了。

「後來因為家裡水桶不夠裝龍之淚,就開始賣給香格里拉居民。沒想到十年內就發展成知名國際品
牌。我的家族一躍成為富必死榜上的常客,最高紀錄排行第二,僅次於迦太基銀色工廠總裁。」


這麼說,瓏恩是⋯⋯超級有錢人了!依羅墨斯似乎沒察覺到自己這方面多遲鈍。

因興趣使然,他滿腦子裝的都是龍──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龍!他一定要養一隻!最好是喜歡搜集黃金的素食龍,比較符合理想中的動物農莊和諧生活方式,也不用擔心生計和飼料費的問題,簡直一舉兩得。

瓏恩一口灌下老闆剛斟滿的酒杯,將杯子沉沉放在桌上,拿起酒壺。

「跟你說⋯⋯我受夠了!」她說,抓起酒壺大灌了兩口:「自從曾祖母和大寶離開人世後,我的家族四分五裂,成天只顧著打官司爭遺產,難看得要死。我出門還被人指著鼻子罵是好吃懶作無用無腦社會敗類米蟲富四代!」

她身上散發出的殺氣,讓當時身在酒館的人們不由得縮了縮身,納悶天氣怎麼突然轉涼了。

「米蟲是一種東方白穀子上面長的小黑蟲,比螞蟻大一些,還有長長的鼻子,妳怎麼看都不像是米蟲啊!」依羅墨斯雖然自祤為會走路的動物百科全書,安慰人的技巧卻有待加強。

「我放棄了。」瓏恩眼神空洞。

「放棄了?」不會就這樣被甩了吧,他這次又做錯了什麼?

「沒錯,我放棄了我的遺產權。」

「什麼!」雖然得知自己沒有被甩而鬆了口氣,這方面反應比滴水穿石還慢的依羅墨斯,突然意識到和瓏恩結婚後,自己仍然無法少奮鬥二十年,不免感到些許失望。

「因為我要證明自己不是混吃等死的富四代。」瓏恩說,又灌了幾口葡萄酒,從衣襟裡掏出一條鍊子,底端掛著一個小巧的玻璃瓶,瓶內盛裝少許透明無色的液體:「看,這是世間僅剩的龍之淚,頂多只能再製造一千罐青春之泉精華保濕霜。大寶走之前告訴過我,牠這代的龍幾乎都已離世了,下一個龍的時代還得再等兩千年。」

「兩千年⋯⋯」難道真要到托勒密包成木乃伊坐在黑暗墓穴中苦等了嗎?為了養頭龍要把腦子從鼻孔裡勾出來,似乎是有那麼點不值得。

「除了⋯⋯」瓏恩又說。

「除了?」依羅墨斯又嗅到了希望。

「最後一顆未孵化的龍蛋,被埋藏在神秘的尼羅河源頭,暗紅色的殼和細膩的金紋──這麼大。」瓏恩歪歪斜斜地比出了大約兩個人頭的大小,繼續說:「大寶也告訴我龍蛋確切的位置,希望我能好好照顧牠那脾氣暴躁的紅龍小弟──我自己順道也可以白手起家,再創青春之泉奇蹟,超越曾祖母的成就,擊垮銀色工廠的業績不敗傳說⋯⋯啊,扯遠了。總而言之,我大老遠跑到托勒密去⋯⋯」她拿起酒壺要續灌,發現兩個壺子又空了,大聲嚷道:「老闆!再來!」

「然後呢?」依羅墨斯好奇地問。

「沒找到。」瓏恩聳肩,把臉埋在纖細的掌中:「給人先一步撿走了。」

「那⋯⋯」

「我到處追蹤駝鳥蛋和彩蛋商人⋯⋯嗝!沒想到在阿拉比亞沙漠遇到搶匪,什麼東西都被搶光。一無所有的我,口袋只剩一張羅馬競技場免費觀覽卷,再兩天就過期了。被困在沙漠時,我領悟到人生苦短,要即時行樂,免費的票不用真浪費。」

瓏恩在提議下次約會要去競技場嗎?深深陷入愛河的依羅墨斯感到無比興奮,本月主打是食人獅白白與四十大盜──劇本由阿拉比亞沙漠四十大盜集團親自授權改編,由政治犯與膽敢光顧各元老家的竊賊主演。這次競技場特地大手筆弄來珍貴稀有的白獅,甚至廣發免費入場卷吸引外地觀光人潮,不僅促成了他與美麗大方的動物愛好者瓏恩相遇,還提供觀賞白獅獵食的浪漫約會,這種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真是怎麼謝都謝不完。

正當依羅墨斯在心中把羅馬眾神拜一遍,從朱比特謝到馬爾斯,又從朱諾謝到米涅瓦的時候,瓏恩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紙,平舖在桌上。

「簽。」瓏恩說。

「這是什麼?」依羅墨斯疑惑地問。不會是結婚證書吧?這進展也太快了。碰巧他為了人在外面也可以趕論文,隨身攜帶筆墨,還真是意外派上用場了。於是他炫燿般地取出文房二寶,用筆沾墨,瀟灑地在紙上簽了個美妙的花式字體。

「很好。」瓏恩把紙從桌面上抽起,指著文件標題,唸道:「『商業保密協議書』,大概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你把關於青春之泉品牌的商業機密洩露給第三者,我可以告你並索賠一百萬⋯⋯不對,是一千萬羅馬幣。唉呀,到底有幾位數?我的頭真昏,解酒藥⋯⋯解酒藥在哪?」她在口袋裡到處翻找著,不忘跟老闆要了一杯新鮮檸檬汁,配著一包印著東方符號的藥粉,咕嚕咕嚕一口喝下。

頓時,瓏恩身上的酒氣全散,變得精神抖擻、意識清楚,一點也不像剛剛才牛飲五大壺葡萄酒的人。她對依羅墨斯露出甜美的微笑,站起身:「謝謝你聽我訴苦,也謝謝你的這頓大餐和美酒,親切的羅馬人。那麼,我們有緣再會了。」

說完,她閃電般消失在天色漸暗的公民廣場上。

依羅墨斯飄飄然地在原處呆坐,腦中充滿與瓏恩攜手共營動物農莊的情景,直到老闆不耐地前來趕人才離開。付帳時甚至沒注意到荷包有多麼空虛、囊底的錢幣多麼零星,基本上只夠再買一張競技場的站票。

穿過幾條街,昏暗的街道上傳出唧唧嘎嘎的噪音,他才逐漸從愛情世界回到現實。

論文!

依羅墨斯摸摸夾在肘下的紙捲──糟糕,一個字也沒寫,晚上可要熬夜了!攸關飯碗的問題讓他暫時忘記駱駝,因此沒有照原本預期地繞往駝獸寄託處,而是乖乖的往學院方走去。

但走走著,背後的唧嘎聲越來越大,由遠而近,伴著嘻笑與喧嘩。回頭一看,兩三個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少年,擠在一匹鐵馬上,抓著銀色馬頭上那奇異上彎的耳,其中一人狠踏著馬肚子上的絞腹板,那馬便拚了命地用取代四肢的一對鐵輪子奔跑,發出嘎嘎哀鳴──是的,這又是另一項來自迦太基的奢侈玩具產品,銀駒SL-Class,越狂野,越狂美。精鋼鍛造馬腿,小羊皮革鞍具。不大便,最環保。不用餵食不會老死,只需要隔段時間剖開肚子替腸鏈上橄欖油──想到這裡,依羅墨斯不禁感到陣陣噁心。他厭惡這些虐待動物的行為,就算是鐵打的動物也一樣。

騎著鐵馬的少年們咻的一聲,擦過他的身旁,喊著:「快點、再快點!」

依羅墨斯別過頭,他看不下這殘虐行徑。拜託這幾個小鬼頭別再出現在他眼前了,今天可不是站出來宣揚正義與人獸平等的好時機,他是有論文要趕的男人啊。

事與願違,鐵馬少年們奔到街底又調了頭,來來回回繞圈子。

此時,在少年們臨時變更的路徑上,擋著兩個呆頭呆腦的帕斯人,一老一少,站在準備收攤的醃肉小販旁。年少者正拿著一些什麼東西塞進頭頂的大包巾裡,絲毫未覺一匹鐵馬正朝自己直直衝來。

這兩人真眼熟,他似乎早先在廣場看過,是什麼時候?但總之眼下顧不了那麼多了,依羅墨斯對著他們用拉丁語大叫:「喂──喂!閃開!快閃開!有鐵馬!」

年長的帕斯人似乎聽力不怎麼好,絲毫沒有反應。倒是年少者回過頭來,一雙黑圓的眼睛天真無邪地朝著他看,還露出純真的微笑,揮著手用生澀的拉丁語說:「泥好裸媽人。」

可惡,忘記要用帕斯語──不僅是會走路的生物百科,同時也熟習世界九大人類語言及無數動物語的語言天才依羅墨斯──眼見到鐵馬就要撞上帕斯少年,他握緊拳,沒有時間再講一次了。

就在千鈞一髮的一刻,依羅墨斯朝著帕斯少年撲了過去,順利避開被鐵馬輾過的命運。

這時,命運女神似乎認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運氣也是一種交易──在依羅墨斯抱著帕斯少年安全落地之際,也目睹了自己的血汗論文自肘下滑脫,飛了出去,撞著搬肉的小販。小販滑了一跤,手上那盆肉灑滿一地,肉與飛散的論文攪和在一塊,引來了一群流浪狗,蜂擁而上飢餓地撕扯吞食醃肉。小販大聲咒罵,抓了掃把想打狗。可惜狗多勢眾,成效不彰。待狗群散去之時,依羅墨斯那世上僅此一部的論文草稿,便如同片刻前還存在的醃肉,連殘片碎屑都不剩,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

那晚,羅馬街頭響起一道無限悽厲、撼動人心的長長哀號,深深印在羅馬居民的心底,並衍伸出一系列不同的謠傳與臆測。許多人認為,那哭嚎預言了羅馬即將發生的慘劇,而有些故事到了如今,仍在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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