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3日 星期四

【龍蛋】第九章





「我嘸醉嘸醉嘸醉,請不用同情我,論文若入狗肚⋯⋯」
「清醒點,小伙子,你明明醉了,做人不可以睜眼說瞎話。」
「爸,他在唱歌。另外伊羅墨斯先生你不要太傷心,明天會更好⋯⋯吧。」

「明天?我明天就要去當兵了啊!馬上就要⋯⋯打扮著妖嬌模樣,陪敵軍搖來搖去!紅紅的刀光劍影,閃閃熾熾,引我心傷悲⋯⋯啊—— 誰人會凍瞭解,士兵的悲哀,暗暗流著目屎,也是格甲笑咳咳⋯⋯」
「冷靜點,孩子!當兵沒你想像得那麼慘,我以前也做過軍需品生意,打仗除非前往戰場,不然每天都有四菜一湯,別擔心啦。」
「嗚呼呼,四菜一湯,肝膽腸胃還有腦漿,嗚嗚嗚,我都還沒交過女朋友⋯⋯啊啊啊,別人欸論文,係鑲金又包銀,窩欸論文被狗啃⋯⋯」
即便在號稱死人也吵得醒的小酒館『阿基米德之家』,這三人也絕對稱得上非常吵。頂著一頭鳥巢灰髮走進店裡的費邊烏斯,剛在吧台邊坐下並用眼神向老闆示意一切照舊,接著便瞄向那個吵得要死的音痴。
看他穿著應該是個窮學者,不曉得怎麼了酒瘋發得可真嚴重。坐在對面勸他冷靜的是對帕斯父子,雖然不算稀有但在羅馬也算少見。從袍子樣式來看應該是商人,而且那兒子頭上還頂了隻紅皮小鱷魚。
只能說這年頭的寵物商人真是越來越狠,普通鱷魚就算了,把皮染色再貼上翅膀這種惡德商法實在夠賤的了。難怪那男孩不但買帳還寶貝得要死地頂在頭上,等鱷魚長大他就知道了,那可是個無底洞啊。
這會兒那三人似乎開始討論起羅馬公民進入軍營後,如何避免被長官與同袍開後庭花的問題。真可憐,費邊烏斯一口乾掉剛送來的酒,然後示意酒館老闆阿基米德再來一杯。如果在平常,肯定很快會有流氓去找那三人組的麻煩,不過今晚大多數的客人都寧可看另一頭的東方美人腕力賽。
不曉得那位阿芙洛蒂似的美人小妞是那來的,但她宣稱只要腕力贏過她就馬上結婚,於是整間店差點沒暴動。這會兒光參賽人數已經多到得先來好幾輪預賽,不用說,想參賽得先掏出一枚銀幣才行。
不過對費邊烏斯來說,這實在是老把戲了。雖然眼睛吃吃冰也不錯,但長年在政壇打滾的直覺告訴他,那看起來白痴到了極點的三人組比較值得關注。畢竟他今晚可是為機密任務來進行招募的,目標不用太好,只要夠吵夠怪便已足夠,只不過⋯⋯他們究竟在幹嘛咧?接過老闆遞來的酒,費邊烏斯忍不住開口問。
「我說,那三個是怎麼了?」
「那唱歌的客人正在為他的論文哀悼,似乎是被狗吃了。」即便阿基米德的表情看起來冷靜,但這話的真實感依舊跟「你岳母被深海大魷魚捲走了,快回家看看」差不多,畢竟,這世上那會有想要岳母的動物?
「羅馬的狗啥時胃口這麼好。」費邊烏斯帶著冷笑,試圖展現自己的幽默感。
「好像是因為他把論文刻在醃肉上。」
「什麼?」費邊烏斯差點沒把嘴裡的酒給噴出來。
「大概是吧,因為我聽見他們提到醃肉。」老闆陷入沈默中,有一陣子似乎不打算講話了,但接著他又突然開口:「而且這至少比那個學者其實是為了從剛好經過的鐵馬威脅下拯救帕斯少年,結果不小心撞飛碰巧在旁邊的醃肉攤,然後附近又恰好有一群野狗衝過來,把飛出去的論文和掉滿地的醃肉通通一起吞掉等等,諸如此類的誇張經過還要來得合理吧?這是機率的問題。」
「嗯,是啊。」費邊烏斯點了點頭,只有三流編劇才會想出這種情節,未免也太多巧合:「但他為什麼不重寫一次算了?」
「因為他已經錯過最終期限,今天正式被踢出學院,而且一回家就接到兵單。」
聽見敏感字眼費邊烏斯警覺起來:「我們羅馬的郵政啥時效率好成這樣?」
「最近一切都變了,連我阿嬤都收到一張兵單。」老闆面無表情地說著,費邊烏斯不曉得他是不是認真的。只能說馬爾庫斯家的人辦起事來就是誇張,什麼都搞得出來。
「阿嬤,誰想得到呢?」老政客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我孫子收到四十張。」
「你有四十個孫子?」老闆嚇到了。
「當然沒有,我唯一的孫子還在娘胎裡。」費邊烏斯喝了口酒:「在托勒密。」
「這年頭好像每個人都在托勒密,」老闆默默地濾著酒渣,但嘴可沒停過:「若非在那兒有親戚,就是準備買房子搬過去,要不然就是在那裡有隻河馬。」
「河馬?」
「河馬。」
「對,還有河馬。」心裡沒譜也要當作很有這麼一回事乃政客的本能反應,費邊烏斯在這方面已用盡一生學習:「沒辦法,時局不好啊,真懷念那個無論帳單還是兵單都永遠寄不到的時代。」
這話讓兩人同時聳了聳肩,他們是多麼懷念童年,那個迦太基還沒飛上天,也沒那麼多稀奇古怪商品的年代。特別是最近這十年,簡直瘋了,世界究竟怎麼啦?想到這裡,費邊烏斯忍不住再看向那個一直和頭頂鱷魚搶食的帕斯少年。
「是說阿基米德,你這間店什麼時候開放寵物入內了?」
「從來沒攔過。」看見失意政客的表情,老闆又補了句:「我只是在門口寫『奴隸與狗不准入內』而已。」
「你討厭狗?」
「我賣狗肉,怕認錯材料。」阿基米德看起來相當憂鬱:「會很麻煩。」
「是沒錯啦,不過,你接受有人拿你精心準備的食物餵鱷魚?」老闆順著費邊烏斯的眼神,望向那個眼睛很大的帕斯男孩。他正試圖塞些青菜進寵物嘴裡,但鱷魚依循本能只顧著吃肉,完全不打算理會主人。
「反正我也沒用心準備。」啊咧,時機不對的真情告白?
「但那好歹是你煮的吧?」
「是沒錯,不過其實我小時候也很想養一隻會趴在頭上的鱷魚,」老闆默默望著那頭紅皮小鱷魚,思緒似乎已到達某個不知名但令人懷念的遠方:「在我知道鱷魚會長到多大以前。」
「呵呵,兒時的浪漫。」雖然費邊烏斯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想在頭頂養鱷魚,但這或許正是酒館老闆與政客間關鍵性的不同所在:「你想那帕斯少年知道鱷魚會長大嗎?」
「天曉得?賣這種長翅膀可愛小鱷魚的寵物商,可不會告訴孩子這種事。」
可愛小鱷魚?不要發表評論,就算他是你朋友也還是票,費邊烏斯壓下內心的實話:「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下水道的鱷魚從來抓不完。」
「為什麼要抓呢?」老闆憂傷地凝視費邊烏斯一眼:「你不覺得在每個深沈寧靜的黑夜裡,每當自己睡不著時,只要一想到家裡附近的下水道爬滿精力旺盛的鱷魚,便會覺得明日又是美好的一天?」
不,只會更睡不著而已。
「我想,不是每個人都欣賞這種類型的社會問題。」
「但下水道的鱷魚可是羅馬的象徵呀。」
有這回事?費邊烏斯努力想著究竟要怎麼回應,才能圓滑的無視話題。此時那喧鬧三人組突然爆出一陣狂笑,接著傳來的是那名帕斯男孩興奮的吶喊。以費邊烏斯不怎樣的帕斯語聽力水準而言,那話很像是在說,哇哈哈(這部分拉丁語和帕斯語倒無分別)騙到你了!炸魷魚 ⋯⋯洋蔥圈⋯⋯活該!
什麼跟什麼,費邊烏斯忍不住轉頭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見那男孩開心的指著不知為何跳到桌上乾嘔個不停的小鱷魚,下一秒,帕斯少年慘遭火吻。
見著這幕的費邊烏斯忍不住把嘴裡的酒噴出來,那隻鱷魚竟然⋯⋯噴火?雖然火只出現一下,但桌面、椅子和那三人身上全籠罩了一層黑灰。帕斯父子緊張的要死,但那羅馬人不知為何只是一臉陶醉地望著那條鱷魚,看來接到兵單的打擊真的很大。
費邊烏斯為此感嘆之餘,也看見了獨屬於他的未來曙光。他內心計畫的最後一塊碎片已然填上,這可不正是世上最完美的迷霧陣嗎?還真的有煙呢!這絕對比在奴隸頭髮上點火,要他們衝進馬爾庫斯家裡的招術要好多了!
他一臉興奮地望向老闆:「你看到了嗎?」
「我會把桌椅還有地板的折舊算進帳單裡。」
「喔,當然。」費邊烏斯點了點頭:「我說的是它會噴火這件事!」
「真可愛,不是嗎?」
是嗎?
「算啦,總之我要出動了,羅馬可不是天天都能見到會噴火的鱷魚呢。」費邊烏斯單手一掃,愉快地在骨頭喀嘰聲中站起來,一切都是為了奪回執政官的權位:「瘋顛老政客預備登場,希望我還沒把帕斯話全部忘光。」
「順便替我問一下,會噴火的長翅膀鱷魚要去哪買。」
費邊烏斯望了阿基米德一眼,認真的,他只好點頭。接著嘛,不管了,反正上吧,勝利的第一步要從搭訕開始。費邊烏斯走向那三人組,帕斯父子已經把桌上的煙灰擦得差不多,趁他們心悸猶存的此刻,正是切入的好時機。
「我們結婚好嗎?」
從剛剛開始,沙拉穆便注意到有位老先生一直朝這邊看。剛開始他還覺得應該是伊羅墨斯太吵了才會這樣,可那老頭現在不但走過來,還劈頭用怪腔怪調扔出爆炸宣言,這對純樸的帕斯少年而言未免殺傷力過高。
「呃,不好?」
「別這樣嘛!」老先生硬是擠上沙拉穆坐著的長椅,摟著他一臉親熱地笑:「我知道剛見面就提出這種野心很三八,但這樣開始不錯,對吧?」
沒有一樣是對的,全錯!他究竟想說什麼?沙拉穆一臉驚慌地望向父親求救,哈薩則立刻發現問題所在,並以他發音精準的羅馬語說道:「這位仁兄,您還是說拉丁話吧,帕斯語恐怕困難到讓您快要神經錯亂了。」
「原來你會講拉丁話!」費邊烏斯瞪大眼睛。
「不只會講,我還會寫詩呢。」哈薩是多麼得意啊。
「爸,你會寫詩?」沙拉穆感受到莫大衝擊。
「孩子,小聲點,還有⋯⋯別跟你媽說。」事實上哈薩不但會寫詩,而且寫的還是很好的情詩,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以後應該也不會講。
「咳,我說啊,總之剛才的提議如何?」仍舊沒有發現問題所在的費邊烏斯,一臉愉悅地望著沙拉穆,這讓後者變得坐立難安。
「說到這個,您應該不是真心想跟我兒子結婚吧?」哈薩狠狠瞪著這來搭訕的老頭。
「結婚?我啥時提結婚了?我明明是說來聊個天怎樣?」費邊烏斯驚訝地瞪大眼睛:「這句可是列在教學書第一行,我才不會連第一行都記錯!」
「啊啊哈哈嘻嘻嘻,你看的一定是那本什麼『到帕斯把妹的一百句話』對吧?」伊羅墨斯突然介入話題,伸得長長的手指還直接戳上費邊烏斯的肋骨。
「有何不可?」費邊烏斯撥開那窮酸學者的手,大方表示:「我對不能用來把妹的句子沒興趣。」
「就是有你這種色胚蠢蛋,那種翻譯內容和實際意涵完全兩回事的書才會賣成那樣,嘻嘻科科科……」
「怎麼會,當時不是很多人靠這本書娶到美麗的帕斯新娘嘛!」
「那些都是宣傳、賣書的宣傳好不好!明明就一堆人去那裡被狠狠揍一頓,回來還不敢講的咧,就像學院裡那個、那個,科科嘟嚕嚕嚕……口桀口桀,朕要再來十杯,你們這群沒用的畜牲還不快點跪下來拜我!」伊羅墨斯當場站起來發酒瘋,只能說幸好東方美人腕力賽正巧進入十六強,吵得完全蓋過這句話。
「總之我們就暫且放下語言上的文化衝突好了。」無視開始演起獨角戲(劇情似乎是學院長親自來跟他下跪,開出一百倍年薪求他回學院任教)的伊羅墨斯,費邊烏斯一臉賊樣望向沙拉穆、咕嘰還有哈薩:「其實呢,我是想和你們談點生意,如果成交的話,酬勞保證讓你們滿意。」
「少屁啦,你能讓我不用當兵嗎?」伊羅墨斯又伸出手指,這回直接戳上老政客的鼻子:「對,我認得你⋯⋯你就是⋯⋯就是⋯⋯小烏龜阿費!嘻嘻嘻嘻⋯⋯」
「什麼小烏龜阿費,伊羅墨斯先生,講清楚一點!」急著想弄清狀況的哈薩兇巴巴質問,讓伊羅墨斯稍稍恢復神智。
「就是,他就是那個仗打太爛,被踹下台的前任執政官啊,呵呵。」
「前任執政官?」哈薩快速地在內心計算:「現在勢力如何?」
「當然有!」費邊烏斯非常清楚眼前的帕斯人在想什麼:「別小看我的家族勢力,事實上只要我一句話,馬上就可以讓這位⋯⋯伊羅墨斯是吧?伊羅墨斯先生重回學院!」
「真的!」伊羅墨斯兇猛地抓住政客肩膀,平常很難想像他有這一面:「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費邊烏斯試圖推開伊羅墨斯,但馬上發現難度頗高,便決定暫且忽略這個不利因素,轉頭繼續和老哈薩溝通:「我說帕斯人會千里迢迢跑來羅馬,肯定是有些重要的事得辦對吧?如何,要不要和我做個交易?」
「交易,」哈薩兩眼放光,這是他來到羅馬後第一次覺得事情往正面發展:「可我得先聲明一下,我們來是有事想辦沒錯,我們想找一個人,但那人不在羅馬,而是在托勒密。」
「托勒密?」費邊烏斯兩隻眉毛同時上揚,因為他不會那種只揚一邊的特技。
「是的,」哈薩自衣服內袋拿出他精心收藏的畢業紀念帖:「事實上,我要找的是一個叫印和闐的商人,不過現在手邊只有他年輕時代的照片,這樣你有辦法嗎?」
伴隨說明哈薩打開畢業紀念帖,當場翻開印和闐那頁。費邊烏斯湊上前,盯著這張已經因為翻閱太多次而起皺的畫像瞧。說到叫印和闐的托勒密商人他心裡有很多腹案,高矮胖瘦一應俱全,可是這個畫像,呃,老政客伸手前後翻了幾頁,怎麼回事,這本冊子裡的人,還真的每個都畫得頗像某個已經過世的知名演員,那人叫什麼來著?
「怎樣,你行嗎?」哈薩啪一聲合上紀念帖,差點夾到費邊烏斯手指。
「沒問題!」其實這回答純粹出自油條政客的直覺反應,就算現在的問題是你能不能讓鱷魚全數搬離羅馬下水道,費邊烏斯恐怕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出保證:「放心吧,我在托勒密宮廷有熟人,翻遍全國也會幫你們把那個叫印和闐的商人找出來!」
費邊烏斯說得很真切,即便是老資格的商人如哈薩也分不清那是否為謊言,只好暫且相信。真相是費邊烏斯也確實覺得自己在說實話,當然往後狀況可能有所改變這點小事他暫且不放在心上,畢竟這可是家學淵源的優良傳統。
「這樣的話,好吧,你剛剛說是交易,那你想要什麼?」哈薩露出恰到好處的職業笑容十四號,用處是裝笨讓自己看起來很好騙:「先說好,我是不會把兒子嫁給你的。」
「我也不想娶你兒子!」抓著老政客外套唸個不停的伊羅墨斯此刻終於放手,費邊烏斯順勢推開他,並在整理衣著的同時觀察周圍。很難說店內此時有沒有馬爾庫斯的耳目,還是小心為上比較好。
「總之這裡人多嘴雜,我們先移駕到附近澡堂如何?」
「也好,聽說羅馬澡堂世界第一,我來到這裡都還沒泡過呢,聽說還有那個什麼,外地人有免費女奴服務?」哈薩忍不住興奮起來,連沙拉穆和小龍都跟著眼睛一亮。
「呵呵呵,敬請期待。」費邊烏斯挺起胸膛,然後用力甩掉伊羅墨斯不知為何又哭著伸過來的手:「還有年輕人,你別再拉我了,回去乖乖喝你的酒唄!」
「伊羅墨斯先生,冷靜點,」沙拉穆則扶起醉茫茫的年輕學者。雖然他還搞不太清楚狀況,但必須當兵去的伊羅墨斯實在很可憐,如果可以沙拉穆希望能幫上他的忙:「我們一起去澡堂吧,只要交易成立,說不定還有救啊。」
「師傅救我啊⋯⋯」
接受少年的鼓舞,伊羅墨斯倚著沙拉穆,搖搖晃晃跟在政客與商人身後朝店外走去。但才走到一半他便想起很重要的事,等等,瓏恩呢?伊羅墨斯茫然地環視餐館,然後看見身處人群之中的心上人。一進店裡便只顧著喝酒的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在那裡,也不曉得她在幹什麼,現在究竟怎麼回事?
「瓏恩,她⋯⋯在幹什麼?」
這句話一講出來,沙拉穆、哈薩,連小龍都同時對看一眼。父子與龍都太過清楚,如果這個青年男子知道瓏恩正在幹啥的話,肯定會瘋也似地衝進比賽裡,最後落得脖子劃上一刀,被偷偷丟進下水道的結局。
「呃,這個,伊羅墨斯先生,瓏恩小姐在賣藥。」沙拉穆趕緊胡說八道。
「賣給錢太多的人。」老哈薩跟著補上一句。
「錢太多?」伊羅墨斯盯著不遠處正在笑著的瓏恩,突然覺得視線一片模糊,這讓他忍不住搖搖頭:「這年頭錢太多也成了種病嗎?真奢侈。」
「別替那女人擔心了,她會自己跟來的。」特別是哈薩這個月的顧問費才給了四分之一(總得有個試用期嘛),為了剩下的數目她肯定會自己找過來,商人的嗅覺可是非常敏銳。
「但阿基米德之家的壞男人那麼多,留她一個在這裡不好吧⋯⋯」父子與龍要很努力才能不讓自己開口吶喊,她才是全世界最壞的女人!

「喂!你們在幹什麼,快跟上啊!」
已經走到門口的費邊烏斯這時發現人都沒跟來,只好回頭叫喚。於是哈薩乾脆伸手和兒子一同拉起伊羅墨斯,並不忘連聲進行恐嚇。醉醺醺的學者在當兵魔咒籠罩下,也只好乖乖跟著離開餐館,一同步入旁邊的黑暗巷道。附帶一提,這條巷道之所以黑漆漆,並不是因為建築法則上的盤算,純粹是天色已晚而已。
和稍早前往西賽羅商號不同,哈薩與沙拉穆有些訝異地發現,費邊烏斯的目的地不遠(畢竟政客在競選以外的時間,通常是種活動範圍很小的生物)。但他們也有些失望的注意到,這間澡堂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有女奴免費服務的高級場所。
事實是他不但門口沒有雕像,牆上也沒火把,只有灰色又殘破的入口,以及自內部隱約透出的一絲火光。費邊烏斯熟門熟路的踏進屋內,剩下的同行者也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
但裡頭給人的印象非但沒翻轉,反而還變本加厲。遍佈裂痕的地磚,混合著蒸汽與熱水的滯悶味道,破舊,真是破舊到了極點。在路上吹過冷風,這會兒又感受到這股溼熱氣息的伊羅墨斯,酒當場醒了六、七分。
「喂,老龜蛋,你為什麼帶我們來這種連擦屁股奴隸都不屑上的澡堂!」
「別開玩笑了,你什麼時候聽說擦屁股奴隸可以進澡堂了?」
儘管這句辯駁有著某種違反社會公義的意涵,但伊羅墨斯顯然打算無視,或者說他很習慣這樣的價值觀:「那才不是重點,旣然要談⋯⋯呃,約定,好歹也要去羅馬最大的那間超豪華澡堂吧!」
「如果去那間,我們還沒離開浴池,秘密就全羅馬盡知了。」
「你不會講小聲一點⋯⋯」
「好啦好啦,」雖然和想像中不太一樣,但商人務實的那面讓哈薩注意到這裡至少夠乾淨:「反正我們本來就是來談事情的,沒太多花俏的東西也好,不會轉移注意力。」
「說得好,而且我會選這邊也不只是因為便宜啊!」
所以還是因為便宜啊,現場的其他預定顧客這麼想著,但費邊烏斯完全沒注意到那些冷淡下來的眼神:「這間可是全羅馬城獨一無二的安納托利亞澡堂!你們遠道千里而來就別再上那種普通的羅馬澡堂了,要上當然就要上這種全城只此一家的民俗風特色澡堂!」
被這麼一說,帕斯父子忍不住微微興奮起來。這讓他們暫且忘記自己連普通的羅馬澡堂都不是很熟,更別提安納托利亞明明離帕斯近多了的這個地理事實。遺憾的是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幾名老婦人便不知自何處冒出,提著一只大籃子,開始幫這群客人脫衣服。
雖然必須接受阿嬤級資深女性嚴厲審視,加上不時出現的微妙神情(多半是帶點不屑的那種),但現場的男性還是努力不讓自己顯得害羞生澀。全脫個精光後,眾人又在引領下一一趴上看起來很陳舊的木頭檯子。伊羅墨斯不好意思說出他覺得這個畫面,和自己解剖動物時的狀態很像。
但反正在他真的多說些什麼以前,酷刑就開始了。那幾名老婦人手上抓著觸感粗糙的布,俐落地擦洗他們的身體。力道之強,讓人懷疑她們的年齡至少比外表年輕三十歲,這還不提老婦人們嘴裡不住喃喃念著的拉丁單字:髒、髒、髒。
究竟是有多髒啊?伊羅墨斯和沙拉穆被擦到死去活來不禁連聲慘叫,皮膚很快泛起一片片瘀血。旁邊的咕嘰也沒逃過一劫,而且負責它的老婦人還用殺魚的姿勢,抓起鋼刷猛磨。
為什麼這些阿嬤力氣會大成這樣?被壓得死死的沙拉穆望向自己老爸,這才驚覺老哈薩和費邊烏斯顯然挺享受這種服務。為什麼?這和年齡有什麼不可言說的神秘關聯嗎?還是某種和臉皮厚薄有關的特異功能,到底為什麼?
過了幾乎三個半輩子那麼久的時間,一體兩面的舒暢,享受與痛苦的磨難總算告一段落。眾人終於獲得老婦人勉強接受的肯認,得已進入方才還覺得太熱,但這會兒已經恰到好處的浴池。
剛泡下去還沒什麼感覺,只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妙境。五臟六腑裡,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長生草,無一個毛孔不暢快。這會兒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像午睡中的貓,就連咕嘰也一樣,眼睛全瞇成一條線,滿足得不能自己。
「怎樣,安那托利亞澡堂棒極了,對吧?」老政客得意地瞄了學者一眼。
「但剛剛那未免也太⋯⋯好吧,至少池子真的不錯。」伊羅墨斯不得不承認。
「爸爸,你看咕嘰會游泳了欸!」沙拉穆興奮地和咕嘰打起水仗。
「長這麼大了還像個八歲小孩,你喔。」哈薩不禁嘆氣,看來現在只能靠自己了:「是說該談正事了吧⋯⋯烏龜阿費?」
「咳,請叫我費邊烏斯。這會兒舒服成這樣,我也不想繞圈子了,就講白點吧。說真的,要不是看見你們那條小鱷魚會噴火,我原先也沒打算同你們合作。」費邊烏斯不知道為什麼,那隻紅鱗小鱷魚一聽見「鱷魚」這詞便瘋也似的張大嘴巴想衝過來,只是那帕斯男孩似乎早有防備抓得很牢。
「這我已經猜到了,不然你過來攀談的時機也未免太巧。」哈薩點了點頭,這讓咕嘰和沙拉穆有些緊張地望向老政客,該不會又是一個想買龍的混帳?
「您也是明眼人,這樣便沒什麼好瞞的了,我想請你們替我偷羅馬之鑰。」
聽了這句話,帕斯父子腦袋此時只浮現兩個字:什麼?
但伊羅墨斯簡直嚇傻了。
「羅馬之鑰!你瘋了嘛!」
「當然沒有,那東西前幾個月還擺在我家大廳呢。」費邊烏斯瞪了窮酸學者一眼,再轉向哈薩繼續解釋:「羅馬之鑰是一把由黃金打造而成,再鑲上珍貴綠寶石的巨大鑰匙,同時也是在世世代代羅馬執政官手中傳承的最高權力象徵。」
「可偷這東西你要幹嘛呢?」從伊羅墨斯的反應,哈薩看出這事不簡單。但想找到印和闐恐怕更不簡單,身為商人冒險往往是生活中必要的一部分,那怕是當小偷也一樣,該賭就得賭。
當然坐在一旁的沙拉穆完全不這麼覺得,他只是驚恐地瞪著老爸瞧。
「做什麼?呵呵,不怕你知道,其實我前陣子找到一卷記載了古老神秘習慣法的卷軸,目前這件事全世界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當事人,另外一個我不能說。」費邊烏斯露出自己身為政客最自豪的笑容,問題是他不知道其實大多數人都討厭看到他這樣笑。
「總之這個習慣法提到,只要能偷走羅馬之鑰,再獲得一千個公民連署,便能向現任執政官提出挑戰,贏的話就可以直接取代他。」沙拉穆不知為何伊羅墨斯聽見老政客提到一千個連署時傻了一下,但心想這事或許不很重要。
「可這未免太蠢了,誰都知道馬爾庫斯閤下府上守備森嚴!」伊羅墨斯認真的覺得如果被抓到的話,還不如去當兵算了:「再說你到底是收了迦太基多少回扣,要那麼努力弄殘羅馬的軍隊!」
「我才沒有收回扣⋯⋯」
「鬼才相信!現在馬爾庫斯閤下已經做好開戰準備,將在光榮中漂亮地輾過漢尼拔,全羅馬只剩你還在唱衰自己的都市,這是何等的愚昧之舉!身為榮耀的羅馬人,我絕對不會幫助你的!」
「呃,反正我也沒有要你幫助,這麼想打仗你就趕快去當兵嘛,不是已經收到兵單了嗎?」要比嘴咆,費邊烏斯絕對不會輸,而且還以能在對手痛處上跳舞知名:「雖然你看起來就不太能打的樣子,但別擔心,就用你的菊花來報效國家吧!希望那生嫩可口小花不會被使用過度喲。」
伊羅墨斯,傷害10000點,言語不能。
「不過話說回來,」哈薩捻了捻鬍鬚:「羅馬和迦太基到底為啥會打起來咧?」                             
「唉呀,還不就是有些沈不住氣的小輩,每當市面上出現啥玩意,就急著跳出來悍衛傳統?」費邊烏斯有些不屑地聳聳肩:「但有什麼好緊張的咧,賣就給他們賣嘛,反正大家都喜歡又能賺錢,有何不可?」
「不過我今天這一整天看下來,迦太基這聲勢還真挺驚人的,」哈薩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看法:「就連我都不敢想像,這樣的風潮如果燒到帕斯的話該怎麼應對⋯⋯」
「啊哈哈,但那是你們帕斯啊。」費邊烏斯換了個坐姿,開始進入長篇大論的前奏:「但我們羅馬公民的偉大之處正在於喜新厭舊,迦太基的貨物是有趣,但真的很實用嗎?等東西不新鮮以後,大家不就又冷靜下來了?帕斯新娘,托勒密鱷魚,哪件不是這樣?羅馬的傳統不正是兼容並序?為啥要那麼緊張呢,不會嚴重到哪去的。」
「呃,只有最醜的帕斯女人才想嫁到羅馬,我們當時都說生了醜女兒?別擔心,羅馬人不挑的……」不用說,政客對自己不利的話總是無視,費邊烏斯無視哈薩的補充,自顧自地繼續私人演說。
「還有啊,馬爾庫斯那傢伙最愛說什麼?再這樣下去會太依賴迦太基?哈,毛頭小子的見解!我個人倒懷疑迦太基還能在天上飛多久,就算他已經飛了十年,又有誰能保證還有下一個十年?史書有沒有讀過?巴比倫花園上天時周邊遠近國家根本一副世界滅亡的模樣,結果也不過浮了數十寒暑。連托勒密神績時代昌盛成那樣都會有終結的一天,你們為啥都那麼相信莫名其妙飛起來的迦太基可以永遠這樣下去?」
「但要是在迦太基掉下來之前,羅馬先垮了怎麼辦啊!」伊羅墨斯破水而出。
「現在是誰在唱衰羅馬呀,小菊花?」
看著老政客和窮學者又開始低能爭吵,沙拉穆趕緊抓住機會發言,畢竟從剛剛開始他內心便一閃一閃地浮現不祥預感:「爸,先說好喔,我不想⋯⋯偉大麵神的教誨,人不可做壞事,像是偷東西之類的,不然死後會被丟進拉麵鍋煮到永遠⋯⋯」
「再不趕快逮住印何闐,偉大麵神的祭司就要把我們全家活著賣去當奴隸了。」老哈薩果斷地破除迷信。
「可是、可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鑰匙長什麼樣子,也不曉得放在那裡!」
那怕被駁斥,死死抱著咕嘰的沙拉穆依舊不願放棄說服父親,因為他本能感受到極致的危險。開什麼玩笑,這樣下去偷鑰匙的任務肯定會落到自己身上。爸爸就是這點討厭,只要麻煩的事就全部當作什麼商人的成長考驗,像小時候因為野生犀牛皮價錢好,硬騙他去偷小犀牛那回⋯⋯
「這個你不用擔心,可愛的小朋友,我已經查到鑰匙的位置。」顯然是修理學者修理到爽了,費邊烏斯回過神來加入父子相談。他原想伸手摸摸沙拉穆的頭展現親切的一面,但看著他手上那隻小鱷魚陰森森的利牙,決定還是作罷比較好。
「而且只要你們肯幹,我自然會把馬爾庫斯家附近的地理環境,還有屋內配置圖都交給你們。」
聽了條件哈薩隨即湊上前來,並瞪了沙拉穆一眼要他安靜:「這樣聽起來倒還可以,但偷這東西似乎真的很危險?」
「沒這回事,反正只要有會噴火的鱷魚,還有誰擋得住你們的路?」老實說費邊烏斯早雇好羅馬最知名的黑帝斯傭兵團負責偷鑰匙,只是目前還缺一個在行動同時轉移注意的手段而已。對他而言,咕嘰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完美的煙霧陣,還真的會吐火呢。
而他的談判對手似乎也挺滿意這解答的。
「這個嘛,確實是沒錯啦。」
哈薩微微頷首,也開始打起自己的如意算盤。反正到時候就讓沙拉穆和看起來根未是隻肉雞的伊羅墨斯隨便進去晃一圈。如果被發現,最糟應該也可以靠小龍噴火逃出來,必要時還能把學者留在那裡當誘餌。對,就是這樣,這計畫未免太完美了,我真是天才。再說這也是兒子商人生涯的成長考驗,人生重要的經歷啊!
只是呢,這計畫想成功,還有件事得處理好才行。
「還有個問題,假如沒偷到呢?」老哈薩不動聲色地盯著費邊烏斯的臉。
「無所謂,反正你們是外地人,到時趕緊搭船離開羅馬便什麼事情都沒有了,不錯吧?」費邊烏斯愉快地提議,身為優秀政客他當然早已精通逃離羅馬的一百種方法。
「聽起來不錯,但那可是你們羅馬老大的家,所以就算沒偷到,你還是得替我們找人才行。」老哈薩精打細算的規畫著,只要眼前這凱子肯答應的話事情便好辦了:「畢竟有官府裡有熟人,這點小事應該沒問題吧?相較之下我們的犧牲可是⋯⋯」
「當然,全交給我吧!」眼看談判即將成立,費邊烏斯二話不說立刻同意,這時候誰還管自己答應了什麼啊,再說找個人很難嗎?小事一樁啦!
「那麼,這樣說定囉?」哈薩跟著露出職業笑容四號,燦爛且令人安心的笑。
「成交!」
於是各懷鬼胎的政客與商人一同發出愉悅地笑聲,羅馬城的命運便這麼決定了。
可眼看預測成真,沙拉穆簡直欲哭無淚:「爸,咕嘰根本沒那麼多火,再說他也絕對不可能乖乖吃洋蔥!」
「那就用塞的。」
沙拉穆現在得要用十二成力,才能阻止寵物和老爸自相殘殺。
而一路聽下來的伊羅墨斯則開始讓自己的正面思考朝失控狀況衝刺。沒錯,其實只要靠小龍就好了嘛,根本沒有原先想的那麼難。若是它能發揮昨晚那個火燒大街的實力,整個過程燒入燒出的話,想拿到鑰匙還不簡單?很好很好,智慧之神還沒有遺棄自己,異教徒不是也都說,上帝關了一道門,就會為你再開一扇窗嗎?我的未來不是夢,人生永遠沒有盡頭!
「萬歲,可以重回學院啦!」於是,歡呼脫口而出。
「喂喂喂,給我等一下,」費邊烏斯瞄了伊羅墨斯一眼,老實說他現在想不起這學者跟來是要幹嘛:「我可沒答應這件事,再說我幹嘛幫你啊。」
「我有幫你連署啊!」姑且忽略未免幫了太多次這點。
「我也有給你銀幣啊。」
「我⋯⋯」
原先打算坐享其成的伊羅墨斯,這會兒終於發現如果他真的啥也不幹,肯定沒好處可拿。望著費邊烏斯冷漠的神情,貧窮學者第一次感受到面試壓力,連入學那時都沒有過的沈重壓力。怎麼辦,快來不及了,他該做什麼?怎樣才能避免明天去跟友軍搖來搖去的命運?
思考時間迅速流逝,他不得不展現自己狗急跳牆的一面。
「我可以幫忙偷羅馬之鑰!我進過執政官閤下的宅第,非常清楚內部配置!」
「你進過那自戀死胖子家裡?」費邊烏斯再度抬起兩邊的眉毛。
「當然!」
雖然那是五年前春之祭,執政官的新家甫落成時,為了慶祝便開放民眾(在這裡是公民的意思)進他家院子與宴會廳參觀的事。那時伊羅墨斯跟著龐大人潮擠進去,然後緊接著又跟龐大人潮流出來。若要他描述馬爾庫斯家裡到底有什麼、長什麼樣子,他現在只想得起那個一直用手肘頂他鼻孔的大叔,還有他脖子上長毛的痣。可那不是現在的重點,絕對不是。
「反正只要有我在,就絕對不會迷路!」
「這樣啊?」費邊烏斯摸著他下巴的鬍子,旣然目的是轉移注意力,那確實多個人也無所謂,基本原則就是讓現場越亂越好⋯⋯
至於那廂,學者還在拚死加碼:「還有,背東西我也超強,不管是配置圖還是地圖我看一眼就能背起來!」
「喔,原來你還有這種才能?」不只政客,連商人都對伊羅墨斯另眼相看了。
「那還用說,我可是一名優秀的學者!」他得意地挺起沒什麼肌肉的胸膛。
倍感未來命運多舛的沙拉穆則自爆自棄幫補一句:「而且論文被狗吃掉。」
「你不要那壺不開提那壺啦!」
「反正伊羅墨斯先生你也只有這壺可以開,啊,不對,還有菊花也可以。」眼看自己又得被迫去做恐怖的事,沙拉穆開始在腦中修改迪失尼樂園的設計圖。果然還是要讓通天飛車經過粉紅大象的糞坑啊,嘻嘻。
「你、你這小鬼怎麼這樣說話!」
「我說的都是事實。」
「你這傢伙!」
「好啦好啦,你可是學者,別跟小孩子計較那麼多。總之大家應該都泡夠了,我們先離開這裡吧?」在老政客的勸解下,眾人也覺得今夜已經泡夠熱水了。那怕再舒服,但世上有些事還是不能過度。
但當費邊烏斯正打算帶頭離開浴池時,方才消失於澡堂深處的老婦人突然又冒出來,彎腰湊到老主顧耳邊小聲說著話。哈薩和伊羅墨斯都好奇地望著她們,沙拉穆則還陷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不用說當然是拖著小龍一起。
「妳說除毛?這樣喔,可是⋯⋯一個銅幣!?好啊,我從沒試過蜜臘除毛呢!」心情大好的費邊烏斯,決定讓自己放縱一下。政客一點頭,老婦人很快挺起腰,朝澡堂內側的陰暗空間比劃手勢。
哈薩則默默進行帕斯與羅馬間的匯率換算,很快發現絕對有鬼:「等一下,蜜蠟除毛有那麼便宜嗎?」
但事情已經來不及了,這群雄性生物只感覺到一股瘋狂的熱氣自腳跟竄起,連正在心裡跟粉紅大象跳大腿舞的沙拉穆都開始發現事情不對勁。眾人本能的展現出沙漠蜥蝪橫越炙熱沙丘的技巧,掂起腳尖跳他個哭笑不得。
「發生了什麼事啊啊啊!」沙拉穆驚悚地發現小龍竟然一臉愉悅,太不公平了!
「我、我、我想起來了,做實驗時我也常這樣煮青蛙、哎喲,那個混帳踩我腳!」
「噗嚕!」兇手也就是費邊烏斯給學者一撞,當場滑倒,情急之下不得不──
「我的命根子啊啊啊啊啊!」老哈薩發出了椎心刺骨的崩潰吶喊。
「爸,你要撐下去!」說這話的同時沙拉穆企圖自力逃出浴池,但馬上給木桿一棒回來。
「救命!誰來救救我們!殺人啊!」伊羅墨斯瘋也似的吶喊,而且依內容判斷似乎已經到達心神喪失的階段:「變態婆婆羅馬殺人事件!暴君屠城記!末代啟世錄!諸神的黃昏!」
接著也不知是不是伊羅墨斯的胡說八道奏效,池子裡的水位緩緩下降,很快這個奇怪的組合便發現自己不再泡在感覺快要沸騰的滾水裡。但苦難尚未結束,因為那些老婦人個個有如準備審判罪犯般舉起火把,然後⋯⋯朝他們噴火!
這群男人只能努力閃躲恐怖的火焰,並感受自己全身上下的毛髮開始變得乾硬焦脆。正當他們開始懷疑往後會不會再也長不出頭髮時,火焰停了。動作俐落的五名老婦人一擁而上,捏著顧客的脖子(咕嘰包括在內)抓到方才他們躺過的木板上。
這回等著他們的是某種恐怖的白色黏布,雖然哈薩和沙拉穆不知那是什麼,但伊羅墨斯和費邊烏斯都可以一眼認出。那不正是迦太基出產,最近工程師喜歡拿來黏下水道破洞的特強防水膠布嘛!
接著這群男士開始了生命中最長的片刻,當然實際時間不過區區五分鐘,但那痛苦的磨難卻深深烙印在他們的靈魂裡。即便在很多年以後,光聽見安納托利亞老婆婆的腳步聲,依舊足以令他們冒出一身冷汗。另外,身處水深火熱中的沙拉穆不忘注意漸漸佔據他心頭重要地位的咕嘰。
只見負責它的老婦人對手上那片黏度異常的白膠布竟然拿龍鱗沒法子這點,露出帶著濃濃怨恨的歹毒表情。接著上場的便是老祖宗的智慧,她拿出了……那是磨刀石嗎?對,那一定是磨刀石沒錯!
你可曾聽過幼龍的慘叫?當晚沙拉穆把一輩子的份量都聽完了。
結束價值一個銅幣的特殊服務,以及全羅馬唯一的安納托利亞澡堂歷險後,這群突然生出同伴意識(儘管很微弱)的男人彼此扶持、步履蹣跚地走出建築。然後在遠得可以確定那群老婆婆絕對聽不見的距離,伊羅墨斯第一個破口大罵。
「我說那什麼拔毛服務!根本是痛恨客戶的老太婆精心準備的復仇絕招!」
「別這樣,她們只是喜歡比較激烈的招術,你知道,安納托利亞人嘛。」
「我認識的安納托利亞人都很NICE的,這一定有什麼誤會!」
「爸,你只認識安納托利亞來的長工,你付薪水他們當然都很NICE。」
「咕嘰。」這句話的意思是I’ll be back,還要回來三遍。
「你自己回來。」只可惜龍的契約者似乎不打算加入復仇大計。
「咕嘰!嘰嘰嘰!」
「抱怨也沒用,咕嘰你一定要學著瞭解,人類世界是很不公平的,就好像簽約的人和履約的往往不會是同一個,所以⋯⋯哇啊!」好不容易走進大街,在迎面而來的第一根火把照耀下,沙拉穆震驚地望著自己懷中的龍:「咕嘰你怎麼變得閃閃發亮!」
「太美麗了,」伊羅墨斯馬上湊過來熱情感嘆:「簡直像紅寶石做成的盔甲!」
「這可不妙。」哈薩皺起眉頭:「趕快把它包起來,不然一路上就有應付不完的扒手了,你還沒長到能有鉗子的年紀啊。」
「鉗子?不過確實別小看羅馬的扒手,只要有利可圖,就算是成年鱷魚他們也會下手。」費邊烏斯跟著提供的意見,至少在他的聲東擊西大計開始前,這鱷魚可不能給偷了。
於是那怕咕嘰如何掙扎,還是敵不過三名男人與一個少年的手勁,硬是讓頭巾包得密密實實,只能透過縫隙用它那大大的碧綠眼眸瞪著所有仇人,在內心默默計畫只要我長大的殺人名單。但沙拉穆才管不了那麼多,他更擔心的是眼前的大麻煩。
「爸,我們一定要去偷鑰匙嗎?」
「當然,你剛剛沒聽見我跟人家約好了嗎?」是你跟人家約好了啊,沙拉穆沒敢說出這句話。
「看來我們路上最好多買一點洋蔥,行動時帶著。」伊羅墨斯開始在心裡盤算,買一整車的洋蔥肯定是個好主意,還可以打折。
「去之前也要吃很多。」沙拉穆無奈地附和,由於咕嘰連嘴都被包住了,對此無法做出回應。
「不過我們是不是該要再準備些副案比較好?」哈薩摩搓著下巴,雖然大膽是好商人的充分條件,但謹慎也是必要條件:「費邊烏斯先生,您有什麼想法嗎?比如引開守衛注意的計畫?」
「呃,這個嘛,不如我準備個免治尿桶給你,到時候你就往馬爾庫斯的花園裡丟。就算被抓到也只要說『哎呀,對不起,我只是不小心抱著尿桶摔了一跤,真抱歉呀』,怎樣?」
費邊烏斯看著哈薩的表情,決定這應該是覺得很不怎樣的表情。
「好吧,當我沒說。」
哈薩冷哼一聲,趁機把勢頭搶過來:「話說回來,我雖然答應要幫忙,但詳細內容果然還是得從長計議一番呢。」
「當然、當然,不如先移駕我家,順便把配置圖給你們?」
「那今晚就住你家啦?」
「這是自然,歡迎、歡迎!」
接著哈薩與費邊烏斯邊走邊展開一連串討論,內容主要圍繞著行動的暗號,行動的暗號的暗號,以及行動暗號的暗號的暗號。至於方才腦袋完全呈現過熱狀態的伊羅墨斯此時逐漸清醒,一想到剛訂下的未來行程表便緊張起來,只好一直望著小龍(雖然現在看起來是一團布)替自己打氣。
沙拉穆則很希望頭巾現在不需要用在小龍身上,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把自己的臉包起來,然後徹底沈浸在迪失尼樂園的夢幻遊行裡。
正是這個時刻,一陣香氣自對街飄來,抓住了這行人的注意力。他們或轉頭或抬頭,一個個朝前方看去。那位從對街踩著帕斯舞孃標準步伐,婀娜多姿款擺走來的女人,不正是何瓏恩嗎?隨著兩邊越來越靠近,對方的身姿也逐漸映入眾人眼簾,實在是好美的一幅畫。
不用說何瓏恩當然是春風滿面,還用手指搖著看起來非常沈重的小布袋,老哈薩幾乎都要懷疑她的手指怎麼撐得住。
「沒想到妳還真能找到我們啊。」他忍不住挖苦地這麼說道。
「那當然,」瓏恩露出燦爛笑容,一瞬間閃得眼前的男人幾乎快瞎了:「我早就下好全球定位雞皮椰子蠱,無論你們逃、前往到天涯海角我都知道。」
「雞皮爺子鼓是什麼?」沙拉穆忍不住發問。
「天曉得?」哈薩聳了聳肩:「街頭藝人的玩具吧。」
「瓏恩,妳在店裡沒被人輕薄吧?」伊羅墨斯超級在乎這件事。
「哪有可能,事實是我到手了他們全部的錢包。」瓏恩得意地勾起嘴角:「還有個自稱黑帝斯傭兵團老大的白痴倒欠我五枚金幣,說什麼他受正準備進行一樁大買賣,成功後馬上再來挑戰,男人啊。」
那群白痴加三級的混帳蠢蛋傭兵!費邊烏斯內心不合格式的抒情詩。
「瓏恩姐姐好厲害!又漂亮又厲害,全世界第一美人!」
沙拉穆則立馬露出諂媚的表情,期待瓏恩一起去偷鑰匙的機率是?沒錯,只要有她在,一切都會沒問題的!聽見少年的讚美,瓏恩也得意地舉起自己纖細的手腕,做出足以讓全羅馬雄壯威武的男人為之氣結的宣言。
「哼哼,可惜你們沒看見,竟然有壯漢以為能靠腕力贏過我,未免太天真了。對了,幹嘛把咕嘰包得跟木乃伊沒兩樣⋯⋯哇!你們的頭髮怎麼回事,還有眉毛呢?等等,連腿毛都⋯⋯啊咧,難道你們剛剛溜出餐館,其實是去參加傳說中最最最淫亂的污穢系羅馬轟趴?」
看著瓏恩莫名認真的臉紅表情,現場所有男士包括咕嘰在內全體打了個冷顫。
當然他們馬上開始解釋,但看來這得用掉他們今夜剩下的所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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